2019年是彼得·勃魯蓋爾逝世450周年，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正在為他舉辦盛大的年度大展。

彼得·勃魯蓋爾

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

彼得·勃魯蓋爾自然是寫進藝術史的畫家，這位尼德蘭16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一生留下了40幅油畫，60幅素描，80幅版畫。早在16世紀，哈布斯堡家族就意識到了勃魯蓋爾非凡的藝術才華，皇帝魯?shù)婪蚨烙H自收藏這位生前就名聲在外的畫家作品。歐洲的藝術博物館如果擁有幾幅勃魯蓋爾的油畫，便有足夠的理由進行炫耀。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收藏有12幅勃魯蓋爾的油畫，足見奧地利王朝統(tǒng)治者的藝術品位。我們所熟知的幾幅畫家代表作品如《農(nóng)民婚禮》《農(nóng)民舞蹈》《巴別塔》《獵人歸來》等，恰恰都是被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收藏的，即使放在所有的繪畫藏品中也堪稱鎮(zhèn)館之寶。

這次展覽號稱是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勃魯蓋爾畫展，除流傳的3/4油畫之外，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素描、版畫第一次以編年史的順序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將近90幅作品，足夠奢侈。你可以想象一下維也納傾城觀展的情景。由于展廳人太多，我們需要在展廳外先排隊換一張允許進入的時間間隙票，比如13點去排隊，拿到的時間是14點50分至15點10分，這樣觀眾就可以先去其他展廳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再回來。

在等候的大廳有一個巨大的屏幕，呈現(xiàn)的是畫家?guī)追碜鞯募毠?jié)。你可能從未見過放大這么多倍的《農(nóng)民婚禮》《農(nóng)民舞蹈》和《巴別塔》，不由得感慨，偉大畫家的畫作真是經(jīng)得起每一個細節(jié)的琢磨，在你平時也許沒注意的地方原來還藏著這么多的秘密。

藝術史家貢布里希在講到歐洲16世紀后期所遭遇的藝術危機時曾經(jīng)強調(diào)，全歐洲只有一個新教國家的藝術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宗教改革運動的危機，那就是尼德蘭，那里的繪畫自由自在地發(fā)展興旺了很多年。雖然也受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藝術家偉大成就的深刻影響，但尼德蘭發(fā)展出自己的特長來，當時代不再需要祭壇和其他表現(xiàn)宗教信仰的畫作時，風景畫和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風俗畫就代表了劃時代的改變，勃魯蓋爾便是其中著名的代表。

筆者在展覽中看到了《兒童游戲》這幅聞名已久的畫作。在這幅被稱為又一幅百科全書般的全景繪畫中，畫家描繪了當時的80種游戲，在維基百科上有這80種游戲的完整介紹，還有學者專門寫了書研究這些游戲。這幅畫作前總是擠滿了人，不管來自哪個國家，人們都是在尋找那些兒時經(jīng)常玩的游戲嗎？

勃魯蓋爾真是構圖大師。這么眾多的人物，密密麻麻擠在狹小的畫面中，卻并沒有局促的感覺。他巧妙地將透視的交點放在畫面右上角——街道延伸而去的地方，讓孩子們在呈放射狀分布在透視線上，分組散開找到游戲的地盤，還有河流的風景可以插進畫面一角，讓幾組孩子在河里玩游戲。為了擴大空間，畫家似乎選擇了高視點，略微提高了地平線。整幅畫很少使用散點光源，畫物投影便很少，畫面干凈清晰。全景式的構圖，色彩簡樸而富有變化，使風景和人物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仿佛還原了16世紀一個歐洲活躍小鎮(zhèn)的日常生活風貌。

就如同他的《農(nóng)民婚禮》一樣，畫家具有一種把擠滿人群的空間畫得真實可信的本領，那么多人也不顯得擁擠和混亂，仿佛還可以塞更多的人進來，而每個人又都有豐富的表情。前景中的小孩子和兩個抬著放滿肉餅的木托的男人吸引了你的注意力，正在斟酒的男人和一堆空罐子也會讓你浮想聯(lián)翩。沿著餐桌向后延伸到背景，你才通過照料餐桌的人找到咧著嘴笑的新娘，而墻上的一席綠色簾布使得新娘的位置突出出來。

筆者在《兒童游戲》前駐足很久，看勃魯蓋爾的畫作如同閱讀一本大書，尺幅之間就能展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某一個角落，這個角落還這樣有代表性。喜歡安靜的我們似乎并沒有被畫面中調(diào)皮活潑的孩子們弄得心煩意亂，你著迷于仔細分辨不同年齡層的兒童正在投入的游戲，不禁詫異為何古今中外的孩子們所玩的游戲是這樣的相似。

觀眾很容易從畫面中找到玩羊骨的場面。筆者以前一直以為這只是我們小時候最愛的游戲。后來才知道，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距今5000多年前，地中海東岸的古希臘人已經(jīng)有這個游戲。而柏拉圖認為它起源于古埃及。據(jù)說那不勒斯國家博物館所收藏的龐貝時期的壁畫上也有女性玩羊骨頭的場面。公元前4世紀的雕塑上就能發(fā)現(xiàn)兩個女性在專心致志玩著“嘎啦哈”（羊骨游戲的另一種稱謂）。突然在勃魯蓋爾的畫作中找到同樣的場面，你一定會忍不住掩口而笑。

畫面中還有踩高蹺。筆者想起小時候在山西雁北的鄉(xiāng)村，逢年過節(jié)都會踩著高蹺在街道上巡游。還有跳背，幾個孩子彎腰間隔站著，幾個孩子從遠處助跑按著他們的后背跳過去。還有兩個人用手弄成一個座位，抬著別的孩子行走，相當于我們小時玩的抬轎子。東西方文化如此不同，但兒童的游戲卻可以一模一樣。畫面中也有類似老鷹捉小雞的場面，類似過家家假扮新娘的場景，還有眼睛被手絹蒙上如盲人一樣四處抓人的樣子……當然還能找到孩子們滾鐵環(huán)、玩彈珠、抽陀螺、在水中比憋氣、比賽看誰吹的氣球大……凡你能回憶起的游戲都不難找到，一個小孩子一根指頭舉著樹枝一樣的東西無聊地擺平衡，一個小孩在倒立，另外兩外在反轉(zhuǎn)著吊單杠……說這幅畫是“兒童游戲的百科全書”實在一點都不為過。

這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畫中的嬰戲圖。區(qū)別是畫面上的兒童或玩?；蜴覒颍蜕D案、各種吉祥器物結(jié)合在一起，多是為了美好的象征寓意，百多個幼童匯聚一堂的畫面往往有著百子千孫的意味，并不在意真實的游戲描摹。宋代的瓷器上已經(jīng)多有嬰戲圖作裝飾，比如兒童釣魚、抽陀螺等形象。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南宋畫家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兩個錦衣孩童在庭院玩著一種推棗磨的游戲。兄妹兩人豐潤、可愛的模樣躍然紙上，令人心生愛憐。西方的畫家在勃魯蓋爾之前之后也有人物游戲的畫作，但往往聚焦于某個人，如勃魯蓋爾這樣把200多個游戲的孩子放在一個空間的大幅群戲圖幾乎再沒有產(chǎn)生過。

當然很多人也指出，勃魯蓋爾似乎在畫中并未刻意強調(diào)孩子們的特征，甚至是刻意模糊了參與游戲的人們的年齡、性別和容貌，每個人看起來有點像成人的縮小版，有的甚至就是成人的模樣。也許勃魯蓋爾是想強調(diào)這些兒童游戲其實一直影響著成人的生活？不過，誰會過分在乎他的繪畫動機呢？我們不是一直沉浸在尋找各種游戲的歡樂中嗎？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畫家還保留著孩童觀察世界時的眼光和感觸。

勃魯蓋爾后來被貼了很多的標簽，最常見的就是“農(nóng)民的勃魯蓋爾”“農(nóng)民畫家”。從這次大展看，勃魯蓋爾擅長的顯然并不僅僅是農(nóng)民這一種題材，他的風景畫，他的宗教畫也都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巴別塔》是他藝術風格成熟時期的代表作，也許是因為其中深刻的寓意，這幅畫經(jīng)常被提及。為了阻止人們建立通天塔，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因而各自分散東西。正如貢布里希所說，我們常常會把畫家的作品與他們自身混淆在一起，其實勃魯蓋爾對農(nóng)家生活的態(tài)度與莎士比亞極為相似，莎士比亞認為生活在農(nóng)村的人本性更為真實，少偽裝，藝術家想要表現(xiàn)人類的本性，就往往會取材于下層人民的生活。勃魯蓋爾重視對生活的觀察和研究，常和友人到農(nóng)村參加農(nóng)民的活動，似乎也在描繪農(nóng)民的宴飲和舞蹈中找到表達思想感情的最好手段，但他本人顯然并不是農(nóng)民中的一員。

勃魯蓋爾似乎不如他之前的丟勒或者之后的魯本斯、倫勃朗影響更大，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在藝術史的畫廊中，他總是不可或缺的。我們在之后的楊·斯特恩的《命名宴》中，在維米爾的《倒牛奶的廚婦》中，都能看到勃魯蓋爾的影子。他的兩個兒子都成為著名的畫家，長子小彼得·勃魯蓋爾畫風深受其父影響而且以父親的畫作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而尼德蘭畫家雅各布·約丹斯的代表作《薩提爾在農(nóng)家做客》也是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農(nóng)民的生活和情緒，更令人想起老彼得·勃魯蓋爾的繪畫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