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下午，窗外的天空像湛藍的畫布，陽光在這間既是臥室也是工作室的房間里摳出一片光亮。坐在床邊，膝蓋上鋪著一塊長方形墊子，84歲的陳立君用針線縫制著一個布偶娃娃的腿部。雖然服用抗癌藥物，身體會容易疲憊，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疲態(tài)，兩鬢發(fā)絲整潔。

生活亦工作，制作布偶，就是湖北美術(shù)學院退休老教授陳立君的日常。1996年，剛退休的她把這個當作人生新目標。寫實亦變形，女兒一家三口、熟悉的老同事、外國名流、武漢夏天乘涼街景……萌萌噠的“玩偶”在她的一針一線中變成了充滿人間煙火氣的“藝偶”，她的200多個布偶娃娃作品不僅多次參與國內(nèi)外藝展，還大大擴展了“軟雕塑”這一藝術(shù)門類的內(nèi)涵。

10月22日，重陽節(jié)前一天，陳立君講起自己的“布偶圓夢記”，她臉色紅潤，眼神清澈，聊天的過程中，時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讓人始終無法將她與一個病人聯(lián)系在一起。

陳立君老人。

柚子瓶布偶開啟“布偶奶奶”創(chuàng)作之路

在武漢生活了近50年，陳立君依然難改一口“滬普”，講話時語速不時加快。她1938年生于上海，20歲時響應(yīng)國家號召，來到湖北洪湖國營大沙湖農(nóng)場。1959年考入湖北藝術(shù)學院（湖北美院前身）附中，完成系統(tǒng)的繪畫專業(yè)學習，打下了扎實的美術(shù)造型基礎(chǔ)。

1976年，陳立君從工作了12年的湖北監(jiān)利縣文化館調(diào)回母校湖北藝術(shù)學院工作。1996年從學生工作部長兼學生黨支部書記崗位退休。

她的性格一直忙忙碌碌，風風火火，退休對她而言，就像火車中途停站，她依舊忙碌，畫畫、被聘到國畫系擔任輔導員顧問，繼續(xù)發(fā)揮一名教育工作者的光和熱——直到一次體檢查出患有嚴重的老年疾病。

陳立君回憶，剛做完手術(shù)，疼得坐在椅子上起不了身，“手邊正好有柚子和玻璃瓶，我就試著把它們組合在一起做了一個簡單的娃娃，花了半個多小時。”做娃娃的專注，讓陳立君忘記了疼痛。

柚子瓶布偶開啟了陳立君對藝術(shù)的另一種嘗試。她開始利用各種廢泡沫、舊海綿、碎花布等廢舊物品，化腐朽為神奇，陸續(xù)制作出了200多件布偶。

家里一間十余平方米的小房間成了她的工作室兼臥室，一米寬小床之外的空間堆滿了撿來的邊角余料，床頭的儲物箱子里裝了十余個半成品布偶，累了躺在床上休息時，她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一個縫上幾針。

作品《社區(qū)宣傳隊》。

“布偶奶奶”為布偶注入智慧與幸福感

不同于多數(shù)人的通常印象，陳立君創(chuàng)作的布偶并非大眼圓臉、表情單一的漂亮靜態(tài)造型，而是完全打破了這些模式，以現(xiàn)實人物為原型，展現(xiàn)出幽默夸張的特點?！拔覍⑦@些娃娃賦予生動夸張的造型，帶給人濃濃的趣味性。商店里的布娃娃，形態(tài)單一，千篇一律。我的布娃娃首先要神似，還要好玩，才能帶給人歡樂?！标惲⒕f。

在陳立君的軟雕塑世界里，她一直致力于將自己快樂幸福的感受融入作品中。她的作品《夏日納涼》，描述的是一副荊楚地區(qū)民間景象：一群在樹下躺著納涼的人們，袒胸露腹，得意揚揚，好不快哉。2012年，陳立君的作品《婆媳情》作為當年湖北省唯一獲獎作品，獲第十四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民間藝術(shù)品類三等獎。陳立君說，她常看到哥哥為母親修剪指甲、按摩，很溫馨，便創(chuàng)作了這幅作品來表現(xiàn)兩代人之間的親密感情。

陳立君對自己作品要求極高，為獲得滿意的創(chuàng)作材料常常要尋找、搜集很久，在制作過程中如若不盡如人意，便會反復(fù)拆掉重來，有時為了完成一件作品，常常需要一兩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湖北美術(shù)學院實驗藝術(shù)學院書記彭柱武回憶，陳立君老師制作布偶的過程并不容易，從主題設(shè)計到材質(zhì)的尋找，她都會反復(fù)思考，不斷調(diào)整，工序十分繁雜。支撐她堅持下來的，是許多前輩領(lǐng)導、同事們的鼓勵與肯定?！懊看侮惲⒕紝⒆髌纺玫角拜吋依锾撔恼埥蹋拜叧３Ｉ斐龃竽粗附o作品打120分，以示激賞。”

《武漢的夏天》部分作品。

“布偶奶奶”堅持做出給老百姓欣賞的藝術(shù)

我國工藝史上，“軟雕塑”種類并不少見，民間“布偶”“京劇臉譜”等，都是其代表。在湖北美術(shù)學院一間展覽廳，陳立君的近百件“軟雕塑”被靜靜地保存著。在湖北美術(shù)學院老干處的組織協(xié)調(diào)下，陳立君舉辦了個人軟雕塑作品展，明年1月，新的展覽又將再次開展。

這些作品中，《武漢的夏天》以其江城火爐的地域特色入選第11屆全國美展，《老奶奶的舞蹈隊》獲“首屆亞洲拼布節(jié)”唯一創(chuàng)意獎，《幸?！帆@武漢市“十大巧娘”稱號，《小巨人姚明》被央視5套借去做奧運欄目宣傳……

2003年，陳立君和她的“布偶娃娃”隨武漢代表團赴法國波爾多市參加“中法文化年”藝術(shù)展，她的作品受到不同國籍、不同年齡的人的喜愛、追捧并熱賣。這讓她更感欣慰，“藝術(shù)作品是給老百姓欣賞的。”陳立君說。

陳立君太喜歡做布偶了，閉上眼，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個個生動的造型。年齡和閱歷給了陳立君的創(chuàng)作以加法，她可以通過不斷回憶來完善布偶的創(chuàng)作?！拔覄?chuàng)作布偶不需要做畫稿，造型就在我腦子里，每天、隨時都能修改?！?/p>

身邊的有趣的人和事都是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環(huán)衛(wèi)工人、普通市民、街頭乘涼的男女老少，普通人構(gòu)成了她作品的大多數(shù)，她喜歡用些漫畫般的夸張手法，讓人物顯示出一種可愛的幽默感。湖北美院中國畫學院秦嶺教授是她的“模特”之一。說到為秦嶺教授做布偶的過程，陳立君得意地在額頭上虛捋了一下頭發(fā)，“他最大的特征就是三縷標志性劉海，構(gòu)思他的布偶造型時，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

在陳立君看來，每一個布偶都是承載著情感，留存著溫度的。她為美院退休老教師朱儀和其他多位老教授創(chuàng)作了人偶造型，想記錄每個人的樣子?！安荒馨牙弦惠呥吘壔?，不能忘記他們?！标惲⒕锌卣f。

陳立君為秦嶺教授制作的布偶作品。

“布偶奶奶”最不滿意的作品是“自己”

陳立君丈夫去世多年，40多年來她獨自撫養(yǎng)女兒，生活并不輕松。2021年，她檢查出乳腺癌，去年，癌細胞擴散到了肺部和腰部……

另一位“江城十大巧娘”、湖北省工藝美術(shù)大師肖蘭在曇華林文化街開了一家自己的漢繡工作坊，與陳立君十數(shù)年忘年交，肖蘭對她的樂觀尤為欽佩。得知陳立君患病，肖蘭始終不敢相信，“那么樂觀豁達的陳老師怎么會患癌癥？她說她精神好一點就又開始了創(chuàng)作了，我很難想象是什么樣的一種信念支撐著一位八十多歲癌癥晚期的老人，讓她內(nèi)心強大到藐視疾病的存在?！?/p>

陳立君和女兒丘隸一家三口一起居住，但她在生活中始終保持獨立狀態(tài)，只要身上沒有疼到完全不能動，她都堅持自己去菜場買菜，去學生食堂吃飯，和老同事、老學生聊天，84歲的她不太會用手機打字發(fā)信息，但打視頻電話、發(fā)語音、拍視頻，熟練且時髦。

外孫粟一寬今年上高一，從小總看著外婆做布偶，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有模有樣地拈根針，在布上縫兩下，也逐漸愛上了這門手工活，祖孫倆因此最有共同話題。不久前，粟一寬畫了一幅仕女圖，請外婆點評?！八戳艘谎郏芸炀椭赋?，把侍女的肩膀放下一點，人體的結(jié)構(gòu)就會更合理?！睂ν馄诺哪芰途瘢谝粚捯恢碧貏e佩服。

今年國慶期間，陳立君去了一趟咸寧，參加1959級湖北藝術(shù)學院附中同學聚會。在一群平均年齡超過80歲的老朋友中間，她即興演唱了一段湖北大鼓。當天的陳立君穿了件藍色的長袖外衣，還罩了件紅藍格子馬甲，非常精神，走路時更多次拒絕了兩位同學主動的攙扶——盡管回到武漢的家中時，她累得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拔揖陀X得這個人只要到群眾中去，去參加各種活動，你就會把一切的東西都忘記，你只是感到高興和幸福。”

“我覺得我夠了，我已八十多歲，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标惲⒕矠樽约簞?chuàng)作了“自畫像”布偶：大大的腦袋，滿頭銀發(fā)，瞇著眼睛笑，單純又快樂。布偶眼角還留著剛修改過后的針線，用絲襪縫補后形成的魚尾紋很有質(zhì)感。這個雕像做了好多年，一直在修改，“我的樣子每年都在變，我看著鏡子里自己的模樣，就覺得還不是很完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