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盈又不失深刻地談論愛情

看到《歡迎來到我身邊》這個片名時，便知道這是一部愛情輕喜劇，于是在我的期待中，輕松、詼諧和甜是它的要義，自然也就不會生發(fā)更多希求。但去電影院看完這部電影，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期待值略高了，甚至有幾分“槽多無口”的乏力。

影片足夠輕盈，亦足夠溫情，尤其前半程實在有趣：看到黃色物體就會幻視大黃鴨的設定很癲很可愛，陳小舟與馮佳楠之間奇異的宿命cp感也挺引人入勝，而幾段情愫暗生又隱忍克制的鏡頭更是氛圍感拉滿。但從導演試圖“解謎”——將男女主間宿命般的吸引力真相從美妙的邂逅故事外殼下剝離而出開始，整個電影的節(jié)奏便漸漸走向崩壞。

隨著觀影的進程，影片的bug（欠缺）愈加密集地涌現(xiàn)出來。比如，故事欠完整，敘事鏈尚未閉合，有些“坑”最終沒填上；比如，結構松散、視線游移、拼貼感較強，有微廣告片的質(zhì)感；再比如，作為一部愛情片，影片對于愛情這種極富人文性的情感形態(tài)的探討太過淺嘗輒止，而最終走向了平庸與寡淡……

在我看來，影片在這個“俗套”的主題之下，其實觸碰到了一些頗有意趣的切面，而以這些切面為入口，本可以窺測人類情感世界更深處的紋理結構。只可惜影片僅止于碰觸，最終停留于一種對于愛情經(jīng)驗的浮光掠影的觀照。

虛弱的“看見”有強行深情之嫌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陳小舟和馮佳楠之間的宿命關系，那一定是影片中的那句“你有病，她就是藥”。每次佳楠在身邊，小舟就不會再看見那些嘎嘎亂叫的大黃鴨——佳楠就是小舟的“解藥”。但小舟又何嘗不是佳楠的解藥呢？電影里佳楠問小舟：“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奇怪？”小舟囁嚅著回答：“怎么會怪呢？就……挺好的。”而早在他們相遇的那個畢業(yè)前夕，亦是小舟安撫和鼓勵了獨自坐在樓頂天臺外沿上喝悶酒的佳楠。那個夜晚的照亮，是佳楠最綺麗的記憶吧。

影片將男女主的愛情書寫為這樣一種“病疾—解藥”的對位關系，顯然攫住了愛情深處的某種內(nèi)蘊，那種使愛情的無可替代性和內(nèi)在嵌合性成為可能的基質(zhì)。但與之前太多國產(chǎn)愛情片一樣，這部影片同樣桎梏于刻畫愛情的存在樣態(tài)，而弱化了對愛情何以發(fā)生的凝注。小舟和佳楠彼此互為“解藥”，使他們對彼此的深度依戀具有了不容置喙的合法性。他們何以成為彼此的“解藥”，這場深度依戀又緣起何處呢？我想，應該是那個夜晚吧。

但導演對那個夏夜的描述其實是語焉不詳?shù)?。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異常簡約匆促的“治愈”過程。那個“解藥”是直接被給予的，而缺少了某種前提，抑或說是中介。在《我的阿勒泰》中，李文秀在日記中寫道：“在哈薩克語中，‘我喜歡你’意思是‘我清楚地看見你’?！薄翱匆姟笨梢哉f是一切深刻的人類情感的原點，也是給予“解藥”的那個前提。但在影片中，佳楠被小舟深度而內(nèi)在地“看見”的故事恰恰被隱去了——佳楠的“病疾”是不可知的，小舟的溫柔目光穿過佳楠的生命裂隙，投注進那一片片憂傷暗影。這一催生愛情的最迷人的片段，亦是不可見的。而后面佳楠對小舟的“看見”，同樣漂浮于一種虛弱之中。由于“看見”這個中介的相對缺席，他們的深戀便會陷于一種單薄和突兀，甚至有強行深情之嫌。

關于“兩塊石頭”的淺白感悟

讓人略感倉促與突兀的，除了小舟與佳楠的深戀，亦有他們的分崩。劇烈的爭吵發(fā)生在佳楠發(fā)現(xiàn)小舟答應她戒煙卻依舊偷偷抽煙之時——那之后，電影的色調(diào)驟然從明亮翻轉為晦暗。終于，在一次街頭的相互指責后，兩人分手。雖然由于缺乏更多細節(jié)的鋪墊而只是選取了零星矛盾爆發(fā)的事件和場景，使得那曾過于美好的愛情夭折得令人覺得有些草率，但導演在這里又確實提煉出了當今年輕人的愛情從繁茂到凋亡的某種典型模式。雖過于戲劇性，倒也不失真——就像網(wǎng)友所說：“抽煙只是一個導火索，歸根到底是因為攢夠了失望?！?/p>

只是“攢”時的墜落，影片沒有講述出來，而是靠佳楠的旁白說出來：“我覺得小舟不再是小舟，我也不再是我，我們都變成了彼此最討厭的樣子。”事實上，影片關于愛情最核心的感悟，都是經(jīng)由佳楠之口“說”出來的：“我發(fā)現(xiàn)我和小舟，就像兩塊石頭，靠近了很溫暖，但是也會有摩擦。你會不停地被對方給硌到，但是你忘了，你被對方硌到的時候，他也會被你硌到。”“好好相處，別輕易提分手，更別賭氣，沒有贏家的。”如果說以這種直白的方式探討愛情尚無可厚非，但探討的終點落于“別輕易分手”則屬實有點令人“黑人問號臉”了：就這？

在我看來，無論是“變成彼此討厭的樣子”，還是“不停被對方硌到”，根源都在于愛情中兩個個體有著永遠無法消隕的差異性。但他們又都渴望消弭這種差異性而走向同一，于是他們對彼此的想象與期許會漸漸滑向以“我”為本位的局促之中。如此，影片探討的終點，或許可以是比“不分手”的結果更豐富的某種東西，比如阿蘭·巴迪歐的那個追問：“從差異性而不是同一性出發(fā)時，人們所體驗到的、所實踐和生活著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我認為，愛就體現(xiàn)在此處?！?/p>

抓取了一些細節(jié)但遠談不上細膩

電影中我最喜歡的居然是那只黃色的橡皮鴨，不僅因為它憨態(tài)可掬、妙趣橫生，更因為它其實是一種暗喻。大黃鴨幾乎貫穿了電影的每一個角落，醫(yī)院里、街道上、公司里。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大黃鴨早已出現(xiàn)在男女主相遇的那個夏夜。小舟給佳楠講的笑話名字就是《猴子和鴨子》，而他給佳楠的薯片里隱藏的周邊產(chǎn)品也正是那只橡皮鴨的掛件。從此，佳楠一直把這只橡皮鴨掛在手機上。小舟出現(xiàn)幻覺后，腦海中投射的形象是橡皮鴨；而佳楠幫助小舟召回記憶的道具，同樣是那個隱藏在零食薯片袋中的橡皮鴨——橡皮鴨表征的正是男女主潛意識層面對彼此隱秘又深邃的依戀啊。

橡皮鴨就像《追憶似水年華》中喚醒“我”童年回憶的瑪?shù)铝盏案狻峭ㄏ蚱蒸斔固毓P下“非意愿回憶”的某個入口，而不期然間召喚而至的那些獨一無二的裹著“光暈”的往昔，便是本雅明所說的“非意愿回憶之中自然地圍繞起感知對象的聯(lián)想”。在影片中，這樣的“入口”還有不少，比如小舟用吉他彈唱的《我要你》，比如豆豉味的方便面，比如佳楠做飯時笨拙的小動作……我以為，這也是電影關于愛情的探討中最打動人的一處——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日常性與不朽性得以耦合的那個肯綮。

馮佳楠離開之前，流著淚告訴小舟的朋友：“遇見他兩次，愛上他兩次，卻也要分開兩次?！毙≈垡嗍侨绱税?。他們對彼此如同小舟的煙癮般難以戒掉的迷戀，正切中了某種普遍的現(xiàn)實情狀。在日常語境下，大多數(shù)眷侶依戀狀態(tài)的持續(xù)靠的并不是對方身上獨特甚或卓爾不群的光暈，而是無數(shù)由于雙方共同傾注了愛意而裹上“光暈”的生活片斷。這些片段融入各自的生命成為獨有的印跡，并隨著生命體驗的延綿而不斷生長?？梢哉f，影片確實提取到了當下年輕人的某些情感結構樣態(tài)，但又不足夠動人。

相比之下，日本電影《花束般的戀愛》同樣試圖藉由生活流的敘事語言去書寫愛情的盛開與凋萎，卻扣人心弦。在我看來，一個非常重要的差別就在于《花束般的戀愛》非常擅長捕捉生活中饒有興味的細節(jié)，并別具匠心地將它們編織起來；而《歡迎來到我身邊》雖然抓取了一些生活細節(jié)，但遠談不上細膩，甚至稍顯空泛和粗糲。同時，影片以近似MV的方式將這些細節(jié)進行碎片化拼接，故事內(nèi)在的流動性和呼吸感匱乏，也難使觀眾生發(fā)出在場感。

不過，男女主作為小舟老師和佳楠老師時的那前半段故事，我真挺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