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一年兩過”背后的今古傳奇

仙游正月“鬧元宵”。　張力攝

仙游縣鯉聲劇團演出的莆仙戲《林龍江》劇照?！　　　　∴嵰哉\攝　　

福建莆田,人們要過兩次年——除夕晚上為“做歲”,正月初四晚上才是最盛大的年——“做大歲”,更奇怪的是,莆田人正月初二是不去別人家里拜年的,當地還保留“白額門聯”的傳統——大紅春聯上方露出一道白條,喜慶中透出些許悲傷　　莆田人過年的種種異常舉動中,隱藏著400年前的一段血淚往事與一位濟世英雄　　本報記者顧錢江、鄭良　　年三十,辭舊迎新的春節(jié)前夜,中國人一年最盛大的節(jié)日。但在福建莆田,人們要過兩次年——除夕晚上為“做歲”,正月初四晚上才是最盛大的年——“做大歲”,更奇怪的是,莆田人正月初二是不去別人家里拜年的,當地還保留“白額門聯”的傳統——大紅春聯上方露出一道白條,喜慶中透出些許悲傷。　　莆田人過年的種種異常舉動中,隱藏著400年前的一段血淚往事與一位濟世英雄?！　∵@位英雄就在莆田地區(qū)的眾多書院里。他拱手而坐,頭戴儒巾,身披大袍,望著面前的供品與求簽者,金漆的面孔似無表情。英雄已逝去四個世紀,時間潮水沖刷,離當時愈遠,歷史愈斑駁模糊……　　終于,有人以這位英雄之名寫了一部莆仙戲《林龍江》,把莆田民眾膜拜為“先生”但不詳其事跡的廟中偶像,在舞臺上還原為鮮活的英雄傳奇。這個傳奇的講述者,是在仙游縣城生活了一輩子的大劇作家——鄭懷興。

痛史中的英雄

春節(jié)之際的莆田仙游,綠意盎然。沿著曲折小路,經過蔥蘢的荔枝樹和龍眼樹,就到了縣城一隅鄭懷興先生的家?！　　拔椰F在所住之處,就是抗倭的古戰(zhàn)場。”71歲的鄭懷興如是描述,令聞者一凜。他家后面一座小山,相傳戚繼光在此和倭寇打了九仗,故稱“九戰(zhàn)尾”；前面是更壯烈的“十八戰(zhàn)”。不遠處木蘭溪畔,戚家軍強渡虎嘯潭追擊倭寇的遺址猶存,每年五月初五,這里都有祭祀儀式。　　對鄭懷興來說,創(chuàng)立“三一教”并與莆田抗倭史緊密相聯的同鄉(xiāng)林龍江,卻曾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小時候我就知道,鄉(xiāng)親們不論婚嫁、動土、喬遷或出行,常常要悄悄地去廟里問‘先生’或‘請先生’?！钡且獑栠@位“先生”是何方神圣?當時的鄭懷興和很多人一樣,卻并不太曉得?！　∴崙雅d逐漸知道,生于1517年的林龍江是一位融合儒釋道精華、以儒家為根本精神的大思想家和大慈善家,做了許多濟世益民的好事,他最大的壯舉,是十年中數次帶領門人埋葬和火化倭亂中罹難民眾的遺骸,總數達幾萬具?！　∈芰烁袆拥泥崙雅d,以戲劇化的方式講述了林龍江的傳奇,這就是創(chuàng)作于2004年的莆仙戲《林龍江》:　　明嘉靖年間,倭寇猖獗,為亂沿海,莆田一帶受害最深。有一人對倭患早有預見,他就是林龍江。富有才華但文章鋒芒畢露的他屢試不中,經道人卓晚春啟發(fā)而悟道,放棄功名,致力傳道,扶世濟民?！　】吹劫量芡{迫近,而當地武備松弛,林龍江向官軍獻上《抗倭管見》,卻被嘲笑。當倭寇真的殺來時,林龍江出頭,與鄉(xiāng)紳約好共同出錢請路過的廣東兵出手；解圍之后,林龍江依約奉上酬金,其他鄉(xiāng)紳卻背信棄義不肯出錢,林被惱怒的廣東兵鞭打,但仍勸說他們不要為害民眾?！　〈撕?林龍江向官府建議由鄉(xiāng)人自辦團練,共御倭寇,但未被采納。臨近過年,倭寇氣勢洶洶而來,林龍江提前招呼鄉(xiāng)人逃難,也被嘲笑。倭寇在內奸帶領下燒殺搶掠,血洗莆田。令人心痛的是,倭酋敬畏龍江先生,下令保護林宅,但劫后歸來的鄉(xiāng)人見林宅獨存心生嫉恨,縱火燒了林家大厝。林龍江顧不得追究,而是賣田募錢派門人收尸火化后安葬,使死者得安其靈,讓生者不病于瘟疫?！　〗裉?在莆田市紀念林龍江的東山祖祠中,仍保存他和弟子積薪火化遺骸時所用的骨灰罐,令人視之動容。據莆田市林龍江文化研究會會長盧永芳介紹,莆仙地區(qū)在政府部門登記的三教祠(書院)有1700多座,散布于社區(qū)村鎮(zhèn)中,香火頗旺,發(fā)揮著崇德向善、扶危濟困和社會教化的功能?！　?017年為龍江先生誕辰500周年,《林龍江》在仙游首演?！氨镜乩习傩蘸軔劭雌蜗蓱?希望這部戲能幫助鄉(xiāng)親更好地了解林龍江的事跡和精神,凈化世道人心。”鄭懷興說?！　≡谒磥?林龍江最值得今人學習之處,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從自己做起,在日常工作生活中,做個有追求有品格的人,進而推己及人,互愛互惠。這樣做的人多起來,風氣會逐漸改善,社會就能充滿希望?！　∈份d,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興化府城(今莆田城)在農歷十一月二十九日為倭寇攻陷,被占領兩月之久。直到戚繼光入閩抗倭,取得仙游大捷,倭寇才棄城而去。二月初二,幸存者相互探視傷亡情形,二月初四莆田、初五仙游再補過一次年,稱“做大歲”。后因二月農事繁忙,莆仙民間就把做大歲改到正月初四、初五。“白額門聯”、初二“探亡日”也因此融入當地年俗。　　時至今日,莆仙地區(qū)過年“做大歲”已傳承450余載?！捌翁锶税炎畲蟮耐?融入最大的節(jié),我們的年俗中包含著公祭遇難者的儀式?！逼翁锸形麄鞑扛辈块L唐炳椿說?！　〈蛲速量芤獞c祝,心理陰影要驅散,非要轟轟烈烈地慶祝不可。做大歲過后,莆田從初六開始到二月二輪番上演各色節(jié)慶活動,爬刀梯、跳儺火、打鐵球等民俗表演延續(xù)至今,成為此地獨有的“元宵月”嘉年華。今年莆田元宵文化旅游月的主題為“媽祖愛,元宵長”。

為古事注入今情

2004年完成的《林龍江》,是鄭懷興劇作中思考倭患系列的第一部,此后又有《浮海孤臣》《海瑞》《青藤狂士》等戲,顯示了作者對明史的深思。　　為何會有倭寇?鄭懷興認為,明朝實行“海禁”的鎖國政策是主因。其時,日本諸島爭向中國朝貢求利,互相爭斗起來,在中國沿海制造騷亂,明政府于是實行“海禁”。“那是因噎廢食?！编崙雅d說,結果使商人變成了走私犯甚至是海盜,勾結日本人,趁中國沿海防務空虛,大肆走私擄掠,越發(fā)猖獗,終致嘉靖年間大倭亂。這正是莆田痛史與林龍江義舉的大背景?！　∴崙雅d基于歷史記載而創(chuàng)作的《浮海孤臣》,或可稱為“《林龍江》前傳”。它講的是明朝一個使者到日本小島上去勸說大海盜王直歸降,結果昏庸的朝廷中保守勢力占了上風,殺了王直,維持海禁,引起倭寇猖狂反撲,血洗莆田?！　　叭绻鞒芟袼纬菢娱_放海上貿易,會是非常繁榮的,”鄭懷興說,“這些戲有現實意義——通過沉痛的歷史教訓,讓人們體會到今天中國倡導的改革開放、‘一帶一路’,是非常正確的?！薄　?981年的成名作《新亭淚》開始,鄭懷興已寫了20余部歷史劇。他從小對歷史有濃厚興趣,兒時聽祖父講古,長大后看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著作,他還向朋友借來《古文觀止》,全文抄錄再細讀。這為鄭懷興寫歷史劇奠定了史識、思想和語言的堅實基礎?！　∴崙雅d的歷史劇講的是古事,但總是讓人感覺到鮮明的現實性和時代感?！盀楣攀伦⑷虢袂椤?正是他創(chuàng)作上的追求和訣竅?！　　皩憵v史劇不是搞影射,今情必須真誠,古事不能歪曲,這樣,將今情注入古事,才能使古人復活過來,才能從栩栩如生的古人身上發(fā)現今人的影子,引起觀眾的共鳴?！编崙雅d說。　　《林龍江》《媽祖》《冼夫人》構成鄭懷興歷史劇中的英雄系列,有他一以貫之的思考:“我要把這些神請回到人間來,讓人們看看他們究竟有什么高尚的品格、行為和精神,才從人變成了神,而不能盲目地頂禮膜拜。”　　媽祖,這個死時年僅28歲的莆田湄洲女林默,緣何被后世冊封為“天妃”“天后”,成為影響遍及中國沿海和東南亞的海上女神?“古代說她有‘異稟’,就是特殊的能力,但如果只停留于會看病和預知吉兇,她就只是一個巫婆而已。”鄭懷興說,他的劇作《媽祖》,塑造了一個舍己為人、胸懷博大的女性,她為海上遇困者做了太多的好事,最后為了救人而犧牲自己,被后人奉若神明?！　‘斎?鄭懷興說,媽祖也是應運而生,宋朝與海外貿易發(fā)達,人們是多么需要一個海上護航的神靈啊。在他家的客廳墻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媽祖像,那是他女兒的手繪作品?！　　皻v史劇要想好看,一定要寫出思想境界,發(fā)出時代新聲,”鄭懷興說,“還要有精彩的故事,否則就是說教——觀眾不愛看!”

專心寫戲四十年

1948年,鄭懷興生于仙游,1971年始自學寫戲。從1980年正式到仙游縣編劇小組算起,他已專心寫戲近四十年?！　∴崙雅d成名頗早,創(chuàng)作于1981年的《新亭淚》是他第一部歷史劇,也成為莆仙戲繼上世紀50年代《春草闖堂》后,又一部蜚聲全國的經典之作。1986年,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中國戲劇文學學會邀仙游縣鯉聲劇團進京,展演鄭懷興的三臺戲《新亭淚》《晉宮寒月》《鴨子丑小傳》,并為這個小縣城來的劇作家舉行劇本研討會,使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獲得全國聲譽。此后,《半月談》雜志將鄭懷興與魏明倫、郭啟宏并稱為“戲曲界三駕馬車”?！　∨c他視野開闊、思想深刻、豐富多樣的劇作形成反差的是,鄭懷興從事創(chuàng)作以來一直住在莆田市轄下的仙游縣。起初這是不得已——他年輕時就承擔起照顧祖父母和智障弟弟的責任,加上有些口吃,自認不適合到外面與人交往；后來他漸漸意識到,正是因為待在小地方,心無旁騖,自己才能寫出這么多作品?！　　拔以谙捎尉巹〗M,從來沒有誰指定要寫什么,我對什么有興趣就寫什么,有很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鄭懷興說。　　莆仙戲,莆田和仙游一帶特有劇種,是宋元南戲的活化石。上世紀50年代,陳仁鑒執(zhí)筆改編的莆仙戲《春草闖堂》,引起全國轟動。莆田市只有兩三百萬人口,莆仙劇團卻有100多個,廟會演出、鄉(xiāng)村節(jié)慶演出是劇團主要的生存方式。　　兒時的鄭懷興就愛看莆仙戲,和小伙伴以樹枝當刀劍,用樹葉編頭盔,自編自演,不亦樂乎。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后,鯉聲劇團一直是演出鄭懷興新作的“試驗田”,劇團演職員素質高,培養(yǎng)了一大批愛戲懂戲的本地觀眾,這使鄭懷興如魚得水?！　±蠋熽惾疏b的教導影響了鄭懷興一輩子:你只管把戲寫好,不要去爭什么待遇,該得到的都會得到。名和利是過眼云煙,只有好作品才能留下來。　　鄭懷興跟每個劇團合作都很好,他只強調一個:把戲排好演好最重要?！八麄儐栁乙嗌賵蟪?我說那無關緊要,就是把戲演好,”鄭懷興說,“我從來不討價還價,干嗎討價還價?!我們不是生意人,戲演得好才高興。如果戲演不好,觀眾罵‘這是個臭戲’,那給一百萬我都不要,覺得是恥辱。”　　鄭懷興的作品,大都為傳統戲曲形式,但透出很強的思想性和現代精神。這個小縣城的大編劇是怎么做到的?“讀書和思考很關鍵,我從小愛看書,養(yǎng)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编崙雅d說。他的書房,約十米長的一面墻全被古今中外的書籍所占據。　　其中有許多西方現代戲劇作品。“外國的劇本與中國傳統戲相比,角度和立意不同,情節(jié)和結構很精巧；我認為,中國的戲曲,應該在堅持本民族特點基礎上,大膽地向外來文化借鑒,這樣才跟得上時代,與世界接軌?！彼f?！　∽鳛檫@一認知的實踐,鄭懷興在上世紀80年代就寫出《青蛙記》《神馬賦》《造橋記》等探索性的戲,直到20多年后才得以陸續(xù)排演。這些劇作雖不如他的歷史劇有名,但被一些評論家視為鄭懷興更重要的作品,因其將中國當代戲劇“拉升到了世界水平”?！　∑?鄭懷興創(chuàng)作了40余部戲曲作品和數部電視劇,涉及莆仙戲、京劇、晉劇、秦腔、瓊劇等劇種,屢獲全國獎項,演出率很高。2018年全國戲曲舞臺上,鄭懷興的新老劇作有12臺上演,成為令人稱奇的藝術景觀?！　　懊總€劇本都有自己的命運,急不得的。寫出來后什么時候排演,能造成多大影響,都是它們自己的命運,編劇只要用心寫就行了,別的不管。這就好像當父母,孩子長大后能不能成才,那是他們自己的命運,父母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培養(yǎng)他們?！编崙雅d說?！　』赝麘騽∪松?鄭懷興充滿感激?！氨绕痍惾疏b先生等前輩,我真幸運,在改革開放時代可以安心寫戲,獲得認可?！彼f,若不是很早就奠定在全國戲曲界的地位,他這個沒有經濟實力,也沒有背景的小縣城編劇,不可能被全國各地劇團邀請寫戲,更不可能到臺灣和國外去做交流?！　≡?016年出版的四卷《鄭懷興戲劇全集》扉頁上,作者寫下:安身立命于梨園?！　　拔覀€人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平凡、單調、寂寞,而我自己營造的戲劇天地,卻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自己流連其中,常常也樂而忘返?！编崙雅d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