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力0.02,你們有概念嗎?那就是瞎了呀。”視障脫口秀演員黑燈(本名高翔)在舞臺上,通常這樣極端直白地自我介紹。
12歲那年,黑燈確診患有罕見病“青少年黃斑變性”,不到10年時間里,視力從0.3逐漸跌至0.02。他眼中的圖像從中心開始變得模糊,逐漸向四周蔓延。
黑暗徹底降臨前,黑燈像大多數(shù)普通人一樣,按部就班地參加中考高考,畢業(yè)后找工作。起初,黑燈不愿面對,極力掩蓋眼睛的缺陷。在經(jīng)歷無用的逃避和掩飾后,他決定“不裝了”。他辭掉工作,和病友一起運營宣傳罕見病的公眾號,擴大病友群規(guī)模。
在確診患病的第20年,黑燈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他走到強光匯聚的舞臺中央,開始講脫口秀。
在舞臺上,黑燈毫無保留地剖開內(nèi)心世界,講述盲人的無奈,也常常毫不客氣地表達憤怒。在辛辣幽默的脫口秀段子里,他坦然地展露自我,試圖讓更多人看清,即便黑暗注定降臨,也不代表人生一片虛無。
開始講脫口秀以后,黑燈獲得了更多做自己的自由。
“瞎得剛剛好”
原創(chuàng)單口喜劇競演節(jié)目《喜劇之王單口季》決賽錄制前一晚,為了調(diào)整段子,黑燈仍穿梭在上海市中心的街道,掐著時間,趕場跑開放麥。
開放麥(Open Mic)是脫口秀演員常用的練習、打磨段子的表演形式,通常在小劇場、小酒吧演出。開放麥對所有人開放,無論是新人演員還是經(jīng)驗豐富的演員,只要報名都可以上臺試演自己的新段子。
采訪在開放麥之前進行,黑燈獨自趕到約定的咖啡館,戴著墨鏡和遮陽帽,硬核沙漠風的頭巾包裹住他標志性的蓬松頭發(fā),走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出是個視障人士。
爆炸頭、戴墨鏡、“目中無人”的神情,這是黑燈在節(jié)目上經(jīng)常呈現(xiàn)的形象。不過,黑燈的頭發(fā)是自然卷,戴墨鏡則是為了遮擋舞臺強光。
疾病帶來的傷痛已很難在黑燈的身上察覺。他蹺著二郎腿,將手肘撐在桌上,用手托起下巴,像個“局外人”一樣,自然地聊起自己的眼睛逐步走向黑暗的過程,痛苦和掙扎被輕快的語氣襯得有些輕描淡寫。
黑燈在舞臺上也如此松弛,總是泰然自若地握著麥克風來回漫步,說得激動時攤開雙手,配上口頭禪“是吧——”。
當晚,黑燈趕第一場開放麥的時間是7點半。臨近《喜劇之王單口季》總決賽,幾乎所有晉級選手都在頻繁跑開放麥,不斷打磨段子。開放麥是需要“趕”的。周末夜晚,演員們常常需要在半小時內(nèi),從一個小劇場轉移到另一個。
很難相信,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盲人”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自如穿梭在上海市中心的小劇場。但黑燈可以,他將其概括為“瞎得剛剛好”——出門問題不大,但能辦到殘疾證。
有時,黑燈一天跑的開放麥場次比其他人都多,一晚跑三個是基本操作。他不僅記得每家開放麥的地址,還能熟練背出兩家開放麥之間的地鐵路線,甚至途經(jīng)的每一站。如果地鐵不方便,黑燈會騎共享單車,慢慢晃過去。
對黑燈來說,騎自行車最大的困難不是技術,而是找到合適的車,掃碼開鎖。地鐵站附近,停滿了一排排的共享單車,黑燈能認出黃底黑字的美團單車,但很難分清顏色接近的哈啰和青桔。他需要蹲下去湊得很近才能看清,通過形狀區(qū)分。相比于顏色,他更容易看清圖案。手機上的障礙更多,有時候他著急趕場,掃輛單車,跳出來一個彈窗,卻怎么也找不到關閉的按鈕,只能退出重試。
晚上6點57分,黑燈刷卡進地鐵站。晚高峰尚未結束,來往行人步履匆匆。很多時候,黑燈行動的速度和敏捷的狀態(tài),都會讓人忘記他的視力只有0.02。他的步速比大多數(shù)人都快,上下樓梯都不用拉扶手,只在拐彎時摸著墻角稍稍減速。
視障人士的視角讓他每一次出行,都有積累素材的可能?!吧虾5罔F換線的標志很大很清晰,顏色鮮明……還有這個臺階,第一級和最后一級都貼了黃標……”
7點15分,黑燈到達第一場開放麥,候場。7點44分,黑燈上臺開場。7點58分,黑燈離開劇場,返回地鐵站趕下一場。夜色濃重,他很難僅憑自然光看清道路,于是從雙肩包里掏出一支手電筒。走進地鐵站之前,他需要關掉手電筒,戴上墨鏡,才能適應室內(nèi)的強光。這一連串動作經(jīng)過反復操練,已經(jīng)變得無比流暢迅速。
晚上8點18分,黑燈走進大世界劇場,登上舞臺,另一場表演開始。
墜入黑暗
下墜是黑燈早已熟悉的感受,每當他發(fā)現(xiàn)視力下降,都像墜入深淵。
在講脫口秀以前,3個月,是黑燈做一份工作的期限,也是他視力下降的一個周期。他從來不挑工作,干過教培、游戲運營、品牌策劃等等,唯一的要求是發(fā)工資。黑燈陷入了一個循環(huán):崩潰,離職,修復,找工作,再崩潰……
在小學升初中的暑假,黑燈陪表妹一起檢查視力,本想配副近視眼鏡,卻確診了青少年黃斑變性,患病概率是1/8000到1/12000。當時,黑燈對這種疾病沒有概念,只是納悶為什么每次考試,每道題都會,但就是寫不完。
盡管少年黑燈意識不到,但是疾病一直緩慢地侵蝕著他的視力。本科畢業(yè)時,他的左眼視力0.3,右眼0.03,等到30歲,這個數(shù)字下降到了0.05和0.02。那也是黑燈最后一次測視力,“這時候已經(jīng)跌到了谷底,再測也沒有意義”。
黑燈先簡單介紹了人能“看見”的原理,“光照射到物體表面,反射進人的眼睛,眼睛把這些光信號轉化為電信號,最后傳送到大腦的視覺皮層,大腦會把這些電信號再轉化為圖像,形成我們‘看到’的世界”,接著解釋自己的病因,“因為基因突變,導致代謝物無法排出,一直堆積在眼睛里,污染了上皮細胞。感光細胞‘種’在上皮細胞上,沒有營養(yǎng)就會死掉”。
這意味著,患上這種疾病,只要睜著眼睛,有光電轉化的過程,就在積累毒素。
黑燈眼里,總飄著無數(shù)片黑白雪花,“就像老電視機上的那種”。它從看得最清晰的中心視野開始,慢慢向四周延伸,最終只剩下兩側的余光未被污染。因此,黑燈要看清一個人,就得偏過頭,斜著眼睛看。如果你和黑燈正面對上眼,那恰恰說明他沒在看你。
盡管早就知道自己會一步步變成盲人的命運,黑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起初,他靠“裝”——假裝自己看得清,假裝自己是正常人,假裝自己一點事都沒有。
從地鐵走到大型商場,黑燈很難適應從昏暗到明亮的轉變,常??床灰姴AчT,他會隨機挑一個路人跟著走。有一次,他“尾隨”的大姐通過了門,而黑燈卻“砰”地一頭撞了上去。后來才意識到自己撞上了關著的另一扇門。
有了那次教訓后,黑燈走到商場門前,都會伸出一只手臂試探。他覺得,一個正常人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奇怪,于是在出手的剎那,配上一聲“嘿”,假裝自己在練功。如果感到有人回頭看他,還得“嘿”地接上下一個動作。
在上班時,黑燈也常常需要“裝”,不是為了保住工作,只是為了自尊心。他裝作一個正常人,按部就班地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但他發(fā)現(xiàn),一旦撒了一個謊,就要撒無數(shù)個謊去圓它。
做早教時,黑燈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清紙質(zhì)教案,需要用手機拍照后放大看,得花上一宿背出來,他找了個借口辭職了。干另一份工作時,他因為看不清電腦上的表格,又辭職了……關于視力的謊言一直延續(xù)到2013年,黑燈發(fā)現(xiàn)放大、反色和讀屏等功能,可以輔助辦公,才坦白自己的真實視力。
本科畢業(yè)后的十年里,黑燈像一只“無腳鳥”,從這份工作干到那份,始終無法長久地停留。他開始思考,“我這輩子以后要干什么?”
“被看見”
某種程度上,疾病讓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2019年,黑燈和朋友創(chuàng)辦了公眾號“青少年黃斑變性關愛中心”,分享國內(nèi)外最新治療進展。至今,這個公眾號和衍生的微信群匯聚了近4000名病友。作為群主,黑燈會審核每一個申請進群的病友或病友家屬,將重要信息分類打包分享出來,減少他們迷茫糾結的時間。
做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到更多的病友。罕見病患者在確診的那一刻起,就需要盡可能被更多人“看見”,關注越多,得到治療的可能性越大。
黑燈曾聽另一種罕見病的患者說,他們募集到了足夠多的資金,資助科研機構,研發(fā)控制病情的藥物,有望在2026年出成果。聽到這個故事,黑燈和病友有種被“打了雞血”的感覺,群里頓時熱情高漲,盼望著等到時機成熟,也能融資研發(fā)藥物,控制住視力。
雖然現(xiàn)有醫(yī)學手段治療自己的病還有較大困難,但黑燈意識到,在技術突破之前,他們不能“坐以待盲”,必須做好準備。
黑燈開始講脫口秀,也是為了“被看見”。他目標明確,要讓更多人了解這個疾病,就要去傳播最廣的地方講。他必須講得足夠好,才能走到線上節(jié)目的舞臺。
“上節(jié)目就是為了宣傳‘青少年黃斑變性’。最重要的是一直上臺,一直在桌上,被看見?!焙跓粽f。
黑燈是國內(nèi)最早一批脫口秀觀眾。聽播客是黑燈過去10年來最主要的娛樂方式,在播客節(jié)目中,他了解到國內(nèi)的脫口秀正在興起。“當時聽《大內(nèi)密談》(注:一檔播客節(jié)目)說石老板講脫口秀太好笑了,我就想去現(xiàn)場聽聽看?!焙跓艋貞洠敃r在北京東二環(huán)內(nèi)工作,那里正是開放麥場地的聚集區(qū),他經(jīng)常下班后走去聽“石墨鹿教”那批最早講脫口秀演員的開放麥。
在2018年搬到上海工作后,聽開放麥依舊是他下班后的娛樂消遣。2020年夏天,綜藝節(jié)目令脫口秀爆火,“人人都能講5分鐘脫口秀”的理念深入人心,也吸引著辭職賦閑的黑燈走上舞臺。
第一次講開放麥時,黑燈走上舞臺的第一句話是,“我是個盲人,能看出來嗎?”
臺下的觀眾沒有反應。黑燈不得不掏出褲兜里的殘疾人證,他故意將證書拿反了給觀眾看,假裝發(fā)現(xiàn)之后說“不好意思”。這是第一次,黑燈需要“裝”成一個盲人。
在講脫口秀這件事上,黑燈算得上“天賦型選手”。許多演員在講了一段時間后,都會遇到素材匱乏的難題,而“盲人”身份成了黑燈最大的“優(yōu)勢”,獨屬于他的素材在生活中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他至今沒有經(jīng)歷過創(chuàng)作的瓶頸期。
如果早上遇到什么好笑的事兒,黑燈會在下午寫好大綱,晚上就到開放麥“自由發(fā)揮”。他不習慣寫逐字稿,更喜歡聊天似的娓娓道來。
罕見病、導盲犬、地鐵廣播……脫口秀舞臺上,黑燈將所有盲人遭遇不公平的憤怒,用喜劇的外殼精心地包裝起來,一遍遍講述。
在聚光燈下手握麥克風時,黑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種人生。
為什么要“裝”?
現(xiàn)在,黑燈和當年自己下班后看過的那些脫口秀演員一樣,每周都有兩三個夜晚,帶著新寫的段子,在開放麥場地之間奔波。
晚上8點58分,第二場開放麥表演結束后,黑燈當晚第五次走進地鐵站。望著來往人流,黑燈笑著說,“我好多年沒上班了。你很難找到比脫口秀還好的工作,又開心又掙錢”。
他從不認為講脫口秀是在上班。畢竟,這比他干過的任何一份工作都更令他感到自由。
在新人時期,黑燈曾簽約過一家脫口秀俱樂部公司,因為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由于解約需要賠償高昂費用,黑燈的一個朋友因此放棄了脫口秀。黑燈選擇堅持打官司,總共花了近12萬元,解除合約。他到今天都能清晰地背出賠償款的具體數(shù)額,包括5毛的零頭。
從此,黑燈再也沒有簽約公司,這在脫口秀行業(yè)內(nèi)并不常見。脫口秀演員的發(fā)展通常有“標準化流程”——新人通過選拔,與節(jié)目方簽約,按照最終排名,由公司安排拼盤演出或專場。
但“常規(guī)”不適用于黑燈。疾病讓他走出既定的人生軌道后,他不愿意回到一套量化的評級體系下,被各種規(guī)則束縛。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黑燈而言,脫口秀圈子像是“烏托邦”,匯聚著反世俗的理想主義者。但后來,黑燈意識到,脫口秀也是一門生意,一個行業(yè),它有著自成一套的體系、規(guī)則和晉升階梯。而他寧愿做一個自由的“脫軌者”。
和疾病相處的這些年里,黑燈不斷打破重塑關于人生的想法,重新理解自己和疾病的關系,不再在意他人的眼光。他決定不裝了?!盀槭裁匆b?你是誰?。?400多萬上海人,哪有空看你?你的人生沒必要為了那些無意義的事去活?!?/p>
直面疾病帶來的傷痛后,那些有點不堪的真實經(jīng)歷,變成了黑燈舞臺上的段子。但最終令觀眾大笑的那部分,是黑燈在創(chuàng)作中反復斟酌的成果。
2022年,黑燈參加脫口秀綜藝節(jié)目。讀稿會上,他交了三篇稿件,5000多字只篩出400字,而5分鐘的表演需要1000字,只能現(xiàn)寫。
他想過寫點疾病之外的段子,但最終仍決定和疾病“死磕”。
在一檔播客節(jié)目中,裝人工心臟的脫口秀演員王十七也表達了同樣的擔憂,害怕觀眾聽膩了疾病的段子。但更資深的脫口秀演員劉旸不假思索地回應道:“要是我有這玩意,我先寫倆專場”。有如醍醐灌頂,黑燈說,“對哦,我有這個病,我就該追著它寫”。
舞臺上,他戲謔地揭開了盲人與導盲犬的供需不匹配,諷刺正常人對盲人的過分關照。但是,那些段子的笑點都指向他人,唯獨隱藏了自己。
一直以來,黑燈最想寫的是自己以前愛“裝”正常人的段子。但他吃不準,那些聽起來有些沉重的經(jīng)歷,觀眾聽了會不會不敢笑。
“之前有觀眾不敢笑,是因為感覺到講的人還沒走出來,你還經(jīng)歷著這個痛苦。如果它對你不再造成傷害,就能笑出來了。”黑燈說。
去年年初,黑燈反復咀嚼、剖開內(nèi)心深處的“病恥感”,終于把過去那個愛裝的自己寫進了段子。在新節(jié)目《喜劇之王單口季》的第一輪比賽中,黑燈講了裝正常人按電梯的段子,效果“炸場”,一路“殺”進決賽。
他希望更長久地留在舞臺上。競爭激烈,唯有不斷打磨文本,才能爭取更多“被看到”的機會。他珍視這樣的機會,也享受喜劇帶來的自由。夜色中,穿行在人群中趕開放麥的黑燈,隨性而堅定。
“讓我們有請今晚的演員黑燈”,在主持人的介紹下,掌聲喝彩在狹小的開放麥劇場內(nèi)鼓動。黑燈從漆黑的幕后摸索著走上舞臺,拿起話筒。
在強烈的聚光燈下,一切都暴露無遺,包括那雙墨鏡遮擋的眼睛。不過,他早已明白,關于黑暗的一切,本就不必隱藏。(本報實習生 李昂 記者 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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