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死機》背后的中國團隊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仇廣宇

發(fā)于2022.7.11總第105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2015年左右，導演蒂姆·米勒意外在網(wǎng)上“撈”到了一張設計圖。圖中畫著一個長著尖耳朵的精靈，手中持著弓箭，精靈身后的樹干上流淌著黃色的黏液。他對這張圖心動了，這種精美中透著危險的畫風正是蒂姆·米勒想在自己的電影里傳達的感覺。他開始尋找這幅畫的作者。

不久后，北京天何言工作室就收到了一份來自美國的合作邀請。一開始，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給他發(fā)消息的人是誰，過了一會才想起，對方就是《死侍》的導演、大名鼎鼎的蒂姆·米勒。

2022年5月20日，奈飛(Netflix)公司出品的科幻動畫劇《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正式上線，大膽的想象和沖擊力極強的畫風征服了觀眾，在海內(nèi)外都獲得了高分。在這個短片系列中，《糟糕旅行》《蟲群》兩部短片尤為引人注目，前者是知名電影導演大衛(wèi)·芬奇入行40年來首次執(zhí)導的動畫電影，而后者則是蒂姆·米勒的作品，而他也是《愛、死亡、機器人》系列的制作人和幕后推手。

正是因為蒂姆·米勒的牽線，天何言工作室的十幾位設計師在《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中完成了《糟糕旅行》《蟲群》兩集的概念設計。這意味著中國動畫人以團隊形式第一次在世界級動畫項目的前端設計領域挑起了大梁。除此之外，這個系列中視覺效果關注度最高的《吉巴羅》一集的設計中，也有華裔藝術家馬亮和凌云的參與。

幫“大導”們實現(xiàn)設想的人

7年前，制作《愛、死亡、機器人》這樣“酷炫”風格的科幻動畫，只是蒂姆·米勒腦中的一個模糊想法。當時他最關心的還是自己手頭正在進行的《死侍2》。他開始邀請?zhí)旌窝怨ぷ魇覅⑴c《死侍2》中的一些工作，后來《死侍2》雖然交由其他導演完成，但工作室與蒂姆·米勒的合作卻持續(xù)了下來。此后，在蒂姆·米勒的工作室Blur Studio制作的《刺猬索尼克》以及《愛、死亡、機器人》第二季中，天何言工作室也都參與了概念設計的工作，這也奠定了他們能參與《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概念設計工作的基礎。

“概念設計”是隨著電影工業(yè)的發(fā)展新興起的行業(yè)，它要求設計師先對電影、動畫的世界觀、劇情和設定有充分的了解，再根據(jù)劇本和導演需求繪制出詳盡而精美的人物、器械、交通工具和場景的概念圖。比如《星球大戰(zhàn)》系列中精美的飛船、空間站，穿著盔甲的士兵形象，眼花繚亂的武器，這些形象的建構都離不開概念設計師的努力。因為對動畫形象的建立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概念設計在動畫工業(yè)中屬于處于“前端”的設計領域，因此，天何言工作室在《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中對概念設計的深度參與，才被業(yè)內(nèi)視為是中國動畫人的一個巨大突破。

在多次合作過程中，蒂姆·米勒確認這些中國設計師是能幫他實現(xiàn)自己腦中想法的好伙伴。在《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中，《蟲群》是他自己導演的作品，在這個短短十幾頁的原作故事里，人類、外星人“投資者”和低等生物形態(tài)的“蟲群”就生命和生存的問題從合作發(fā)展到廝殺。小說設定中本來就有不同的生命群體，是可以滿足他想要的“精靈感”“危險感”的一部動畫。蒂姆·米勒自然對這部動畫的設計提出了高要求。《蟲群》中有一艘巨大的飛船，一開始，中國設計師們提供了3張關鍵幀的原畫，蒂姆·米勒挑選了其中一張作為飛船的雛形，此后他提示設計師們要把貨艙的空間也畫上，因為根據(jù)劇情，使用飛船的外星人“投資者”是喜歡貿(mào)易的。隨后，設計師們又提供了飛船船底貨艙的多個草圖，確定方案后又制作了3D草圖，向?qū)а荽_定了結構細節(jié)，最終完成了飛船的最終設計稿和效果圖。

《糟糕旅行》則是蒂姆·米勒的好友、《搏擊俱樂部》的導演大衛(wèi)·芬奇入行40多年的第一部動畫作品，他也把這個“重大任務”放心交給了中國設計師。芬奇在15年前就看中了這個劇本的原著小說，講述了一個船員用盡心機和怪獸以及與他意見相悖的船員們搏斗，在大逃殺中一人生還的故事。他喜歡這個“全員惡人”的調(diào)調(diào)，甚至將這個作品的初步概念圖在他的工作室中懸掛了多年，但一直沒有機會真正嘗試落地。小說原著中，怪獸的名字叫做“死神多足獸”，它的外貌被簡單地形容為擁有十條腿的“黑乎乎的大塊頭”，把這個只有輪廓的幻想用視覺呈現(xiàn)出來的任務就交給了中國團隊。

作畫那段時間恰巧是在2019年年底到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團隊把這個怪物設計成一只長著蝎子尾巴的大螃蟹，還受到冠狀病毒的啟發(fā)，在它身上設計了前甲刺。“巨蟹怪”的面部則采用擬態(tài)方式設計，臉部有很多大坑，還有一只假眼，看起來恐怖又令人印象深刻。設計師對自己這個作品很滿意，芬奇也直接就看中了這個設計。

因為此前在其他電影上的合作經(jīng)驗，《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中，天何言工作室與海外團隊已經(jīng)不需要太多磨合。合作過程中他們沒有通過一次電話，絕大部分時間是每天都發(fā)電子郵件溝通。設計師們將統(tǒng)一定好風格的圖片繪制好后發(fā)給美方，一般會多提供幾個風格方向的作品供對方選擇，獲得反饋后再去看是否需要修改。光是《糟糕旅行》中那一艘復古風格的大船，設計師們就畫了20多個版本，而為了制作《蟲群》，他們提供給美方的正式畫稿總共大概有140張。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主要承受的是來自工期的壓力，尤其蒂姆·米勒團隊對效率的要求很高?！对愀饴眯小返某善L達19分鐘，需要設計的內(nèi)容也較多，工作室做完它的概念設計花了3到4個月時間，而《蟲群》則快一些，只花了1個多月。

尚未進入“輸出世界觀”的階段

《愛、死亡、機器人》第三季中的《糟糕旅行》在海外權威電影網(wǎng)站IMDB上的評分已經(jīng)高達8.7分(滿分10分)，這個評價在此系列三季共35部短片中評分是最高的，中國設計師的能力已經(jīng)開始被海外網(wǎng)友看見。

但這樣的合作也有遺憾。雖然這一次的深度參與已經(jīng)是中國動畫人邁出的一大步，但他們卻依然沒有抵達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的最核心位置——導演和編劇。因為雙方是合作關系，劇本和一些需求早就已經(jīng)定好，以《蟲群》中的人物設計舉例，主角的膚色其實是早就被定義好了的，中國的設計師不會對這些一開始就規(guī)定好的細節(jié)進行干涉，也不能在其中強加中國元素，他們所做的就是將劇本中的設定有效地進行視覺化呈現(xiàn)。

回顧這段合作，天何言的項目負責人金嘯鏑覺得，與這些國際“大導”的合作不難，因為自己團隊的設計師們從小看著西方的科幻電影和動漫長大，他們流行文化中關于科幻、奇幻的世界觀體系已經(jīng)建立了很多年，全球的設計師說起漫威、DC、迪士尼、皮克斯或者哈利·波特、指環(huán)王都是如數(shù)家珍，也都能明白合作方需要的是什么。但制作一個屬于中國人自己的“動畫宇宙”，還要在美學上發(fā)展出本土特色，對設計師們而言反而是比較有挑戰(zhàn)的。

“對國外的導演而言，這些工作相當于在現(xiàn)有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里添加內(nèi)容，自然比較簡單?！苯饑[鏑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屬于中國自己的動畫電影不好做，并不是因為中國設計師的能力差。在特效等領域，中國人的水準已經(jīng)是國際水平，但在塑造世界觀這方面的經(jīng)驗依然不夠多。為了尋找他們需要的中國特色，設計師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去閱讀和采風。在為烏爾善導演的電影《尋龍訣》做概念設計時，天何言工作室的設計師們曾經(jīng)隨劇組到內(nèi)蒙古參觀博物館，去了不少墓穴“探洞”，甚至還去了北京十三陵找靈感。

中國動畫人的艱難“出?！?/strong>

天何言工作室的團隊雛形成立于2014年，他們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動畫工作室，主要工作是做概念設計，可以應用的領域較多，比如電影或廣告以及游戲都需要設計概念圖。如今，這家工作室已經(jīng)是國內(nèi)概念設計領域的“大神”，雖然規(guī)模不大，目前也只有十幾位設計師。

這些設計師們不太喜歡表達自己，哪怕在微博也只是曬曬各種精美的創(chuàng)作。他們對自身能力有著充分自信，工作室很少像其他設計類公司一樣“996”，合伙人金嘯鏑笑稱，如果交出的畫稿質(zhì)量夠硬，別人需要交100張才能通過而他們需要交十幾張，自然不用“996”。他們現(xiàn)在比較頭疼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招募到適合的人才，以及從行業(yè)流走的同行如何才能夠流回來。

天何言工作室的這次“出?！笔墙陙碇型鈩赢嫼献?，尤其是與歐美公司合作罕見的成功案例。盡管2022年已經(jīng)是中國動畫誕生百年，中國動畫人“出海”開始得非常晚，真正成功的案例也少之又少。1985年，以深圳翡翠動畫公司的成立為標志，中國開始成立屬于自己的動畫制作公司，幾年后，深圳、蘇州等地開始出現(xiàn)更多的動畫工作室，但其實這些公司的業(yè)務多為代工加工畫稿，基本都是耗費畫師的勞動力，沒有創(chuàng)意決策權。這個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21世紀初。盡管在這二三十年里，中國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代工大國，也慢慢在出產(chǎn)屬于自己的動畫產(chǎn)品，但中國動畫的國際合作腳步仍然停滯不前。

2008年，夢工廠動畫出品的《功夫熊貓》成為內(nèi)地第一部票房過億的動畫電影，把中國元素成功地帶到全世界，讓中方看到了通過合作學習經(jīng)驗的希望，也讓美方看準了中國動畫市場，雙方有了合作意向。2012年，為了打造《功夫熊貓3》，上海的華人文化產(chǎn)業(yè)投資基金和美國夢工場動畫成立合資公司“東方夢工廠”。但2016年《功夫熊貓3》上映后票房并未達到預期，且中方在其中扮演的功能更傾向于投資管理和衍生品開發(fā)，并沒學到太多的內(nèi)容創(chuàng)作經(jīng)驗。2018年，美方出售了其在“東方夢工廠”的股份，雙方的合作宣告失敗。

依靠合作無法提升原創(chuàng)動畫質(zhì)量，改變命運還是要依靠作品本身。2018年7月，日本動畫《火影忍者》續(xù)篇《博人傳》第65集播出后，人們發(fā)現(xiàn)中國年輕導演黃成希在其中擔任“作畫監(jiān)督”，也就是導演崗位，也成為中國人在海外動畫片中的一個重大突破。而黃成希是在日本辛苦地繪制了兩年原畫之后，才得到了晉升為導演的機會。還有網(wǎng)友盤點過著名的暴雪游戲公司的十幾位知名華人畫師，位于第一位的畫師王煒曾是《魔獸世界》核心團隊中唯一一位華人畫師，設計了真人CG電影《魔獸世界》中的大量角色，他當初也是因為作品被暴雪看中，來到美國工作了十幾年。

2021年，王煒創(chuàng)辦了IP創(chuàng)意工作室Imagendary Studios，旗下集合了大量頂尖設計師，科幻類的作品正是他們未來重點關注的方向，也是國際動畫界的熱門題材。有了《愛、死亡、機器人》《魔獸世界》這樣成功的合作，再加上華裔作家的科幻作品在海外日益熱門，或許，中國動畫未來的出海之路會比從前更加順暢。

《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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