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拉王平是嘉絨藏族，他的普通話非常流利，還很風(fēng)趣。他笑言，20年攀登帶給他的最直觀變化，就是樂觀、堅定。

蘇拉出生在四川阿壩州雪山腳下的八家寨，一個只有八戶人家的小村莊。他印象很深，二十多年前那里生活條件特別艱苦，不通公路，不通電，也沒有自來水。村里人靠種地、放牛放羊為生。不論上山挖草藥，還是下山采購物品，所有的東西都得靠人背。

但也因為從小就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域高原，當(dāng)?shù)厝颂焐蛯Υ笊胶苁煜?，而且身體素質(zhì)非常好，“如果你跑不快，你就追不上你的羊，如果放牧的是牦牛，就更考驗體力和能力。”蘇拉說。

他非常感念在縣里工作的父親，因為小時候寨子里沒有學(xué)校，整個寨子上過學(xué)的人很少，但蘇拉爸爸在他九歲時，就帶他離開寨子去縣城上學(xué)。后來蘇拉考上了一所中專，學(xué)機電專業(yè)。

蘇拉上學(xué)時特別喜歡體育，還在阿壩參加過很多體育比賽。畢業(yè)后，蘇拉回到家里等著分配工作時，聽說有一個登山隊來考察三奧雪山，全村人都好奇地去看。在電視里才能見到的登山隊什么樣？蘇拉也飛跑去村口。

從沒見過的帳篷、叫不出名字的裝備，還有登山隊員身上奇怪的衣服……這一切讓他羨慕極了。巧的是，登山隊要在村里邀請30個人幫他們背東西，蘇拉便毫不猶豫地加入了。

之后的隨隊攀登路上，因為蘇拉會說漢語，還上過學(xué)，登山隊的人都喜歡跟他溝通。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蘇拉在山上背柴，有人喊他說，有個登山隊的人來找他。蘇拉把柴一扔，立刻跑回村子。來人問他要不要出去跟著登山隊工作？一想有機會走出大山，他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

出來以后，蘇拉才知道，自己做的工作叫高山向?qū)АＫ膊胖?，?dāng)年去考察三奧雪山的隊伍里，有很多中國登山協(xié)會的老前輩，比如國內(nèi)優(yōu)秀的攀登者孫斌、次落、馬一樺等。

身邊有了榜樣，從此，登山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了根。通過做高山向?qū)?，蘇拉眼界大開。兩年后，蘇拉也逐漸摸索出了屬于自己的一套登山協(xié)作技術(shù)。

有一次，他回家探親，和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們相聚時，看到大家渴望的眼神，一個想法涌上心頭：成立一支自己的向?qū)ш牐瑤е亦l(xiāng)的年輕人更好地靠山吃山。

萬事開頭難。剛開始沒什么錢，蘇拉只買了七套進口裝備，然后從村里精心挑選了7個人，帶他們?nèi)ヂ烦躺越恍?、花費小一點的3號雪山營地培訓(xùn)。

蘇拉不光教他們攀登基礎(chǔ)技能，還每天都自掏腰包給他們發(fā)30元工錢：“我擔(dān)心不給錢，一兩次以后，他們的老婆就不放人了。要改變他們的認(rèn)知，得一步步慢慢來?！?/p>

讓蘇拉欣慰的是，7個人很聰明，大概半年后，蘇拉就開始帶他們正式去攀登三奧雪山。他還記得當(dāng)時有個公司贊助了不光防水，還有透氣功能的登山服，7個小伙伴們都是第一次聽說，開心得不得了。

中國民間登山運動發(fā)展到現(xiàn)在，也不過30年。蘇拉意識到，要想讓更多人了解川藏隊，他必須帶著大家去攀登有難度、有名氣的山峰。

攀登四姑娘山的難度非常大，蘇拉記得，當(dāng)時買不到專業(yè)的鞋，自己是穿解放鞋上去的。攀登用了大概一周時間，最后是下午5點左右登頂。等到他們下撤到半山腰時，天已經(jīng)黑了，于是大家把自己套在睡袋里吊在巖壁上，就那么凍了一個晚上。“說實話差點凍死在上面，就是憑著還年輕。”蘇拉感慨道。

那次，他們不僅征服了四姑娘山，還成為中國人“首登”，圈里一下就傳開了。

蘇拉記得，后來他們到處去考察，從阿壩跑幾百公里都是開拖拉機去的，“雖然很辛苦，但是也很拉風(fēng)”。接著，有一個老牌戶外品牌愿意給他們贊助服裝。從那以后，他們開始慢慢放開腳步，不斷去嘗試攀登難度、風(fēng)險更大的山峰。蘇拉也開始走出國門，到韓國、美國等地向已經(jīng)有上百年登山歷史的團隊學(xué)習(xí)技術(shù)、探索更先進的經(jīng)驗，回來后再對整個團隊進行系統(tǒng)化的培訓(xùn)?！氨热绺吆０渭本?，在我們國家直升機救援系統(tǒng)還不是很發(fā)達的情況下，高海拔遇險時唯一最好的方法就是自救。所以，我們的每個隊員不光要會登山，還要會帶隊、會急救。我們每年都會有國際野外醫(yī)學(xué)會的急救培訓(xùn)，也都是四川紅十字協(xié)會的急救員。我敢說，川藏隊每一個登山隊員，都是非常好的急救員?！碧K拉不無驕傲地說。

就這樣，一個放牛娃用20年，從老家?guī)С?0多名專業(yè)高山向?qū)А６嗄暌詠?，來自全國各地成千上萬的登山愛好者，在川藏隊員安全護航下，實現(xiàn)了不同夢想，6千米、7千米、8千米……不同的攀登經(jīng)歷，使他們成為生死之交。更讓蘇拉欣慰的是，登山改變了小伙伴們的思想，開闊了他們的眼界，提升了他們的收入，“以前他們是騎馬，后來是摩托車、面包車、小轎車，現(xiàn)在幾乎人人都開上了越野車。隊員家里裝修得一個比一個漂亮，還有人到縣城買了房。蘇拉非常開心，覺得自己為家鄉(xiāng)“也做了一點小小的貢獻”。

把真實的攀登珠峰搬進影院

蘇拉一直喜歡看探險類的紀(jì)錄片和電影，比如《垂直極限》《絕命海拔》《徒手攀巖》等等?！翱吹竭^不少國外紀(jì)錄片，是專門拍攝珠峰的，就覺得我們國家還沒有一部上院線的真實的珠峰登山紀(jì)錄片，有點遺憾?！?/p>

隨著攀登的經(jīng)歷越多，蘇拉看到的景色就越多。每次他都和山友在雪山上驚嘆：“身體在地獄，眼睛在天堂”。起初，他會用相機、小攝像機拍一些短片記錄登山過程，漸漸地，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里升騰：“什么時候如果我能把攀登珠峰完整地拍出來，把它做成電影上院線，可以讓更多的老百姓看到珠峰上的美景，那多好?。　?/p>

他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從南坡的國際舞臺帶隊攀登，拍一部電影。誰拍？蘇拉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讓高山向?qū)ё兂筛呱綌z影師。

雖然他們是對電影一竅不通的“草根團隊“，但是蘇拉行動力十足——他開始摸索系統(tǒng)化培訓(xùn)，還斥資購買了一臺190專業(yè)攝影機，和川藏隊成員羅日甲兩個人承擔(dān)了每次攀登的拍攝任務(wù)，不斷學(xué)習(xí)實踐各種拍攝手法、鏡頭語言。

2008年，蘇拉花了7天將5小時素材剪輯制作成45分鐘的紀(jì)錄片 《雪山雄鷹》，第一次把攀登雀兒山的全過程用紀(jì)錄片的形式呈現(xiàn)給大家，受到不少好評。這期間，川藏隊還和不少攝制組“觸電”，比如承擔(dān)《七十七天》所有在無人區(qū)的后勤保障團隊、協(xié)助拍攝《中國機長》最后雪山上鏡頭……積攢了一些拍攝經(jīng)驗后，對于“拍大片”，蘇拉和小伙伴也漸漸有了信心。

為順利實現(xiàn)“電影夢”，2018年蘇拉正式注冊成立“攀山影視”，選了十名有攝影潛力的隊員進行系統(tǒng)化培訓(xùn)。然后不斷用組織登山活動掙的錢，投入到更換設(shè)備和培訓(xùn)人員上。五年時間，他把所有器材更新成4k高清設(shè)備，讓每個高山攝影師都去嘗試了5km、6km、7km各個海拔的拍攝，學(xué)習(xí)在高山上怎么構(gòu)圖、怎么才能更好地用鏡頭說話、在超低溫的情況下如何保護好機器……他們熟悉了每一個季節(jié)、每一處海拔上不同的注意事項和技巧。

2019年4月8日，8名登山隊員和川藏隊7名高山攝影一共15人，組成珠峰攀登隊從成都出發(fā)，向南坡尼泊爾開赴。

8名登山隊員中，有每天生活兩點一線的白領(lǐng)、有賣掉自家小店的店主，還有背負(fù)沉重業(yè)績的銷售人員以及在成功與失敗間掙扎的創(chuàng)業(yè)者。這支由普通人組成的攀登隊，帶著各自不同的故事與夢想，在蘇拉隊長的帶領(lǐng)下，踏上憧憬已久的珠峰之旅。

到達大本營那天，所有隊員都震撼不已：成千上萬頂帳篷，像小鎮(zhèn)一樣鋪在雪山腳下。

他們在那里發(fā)起第一次拉練——攀登海拔6千米的羅布切雪山。

進行“過梯子”訓(xùn)練時，隊員們眼睜睜看見遠處突發(fā)的雪崩，雪霧中有一個人掉落下來。從一號營地到二號營地，大家真正體會到，“每一天都很精彩”意味著背后付出更多的艱辛。他們攀過垂直九十度的梯子，過恐怖冰川時遭遇過天氣狀況和心態(tài)浮躁。這些經(jīng)歷，讓隊里氣氛沉重，但每個人都覺得“心變得強大了”。

電池和拍攝者一起進睡袋，翻身都困難

蘇拉說，攀登和拍攝過程中，感覺最棘手的就是如何取得隊員的信任。當(dāng)他跟隊員說要把大家拍進電影上院線，其實大家并不完全相信他能做到，也不是特別看好。于是蘇拉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給攝影團隊安排好任務(wù)之后，去跟隊員做各種溝通。

隊員不是演員，他們的“出演”完全不可能重來。所以很多時候攝影團隊必須提前出發(fā)去架機位，才能確保抓拍到所有過程。比如今天要過最危險的恐怖冰川，蘇拉會先告訴大家如何保障自己的安全，再告訴大家安全之下怎么做才能拍到最好的鏡頭。有時候，到了某個地方，為了拍攝效果，他會讓大家先集中，再統(tǒng)一過鏡頭。但就會有人不想等、不配合，需要苦口婆心地溝通。

同時，蘇拉會格外擔(dān)心攝影師的安全，因為登山時的一個安全措施就是：大家用一條60米的繩子連起來，像一根繩上的螞蚱，手牽手地過。但為了拍攝角度不致單一，五個攝影師只能脫離安全繩的連接，單獨在不同的點位拍攝，相當(dāng)危險。

蘇拉直言，一個合格的攀登者，一定是一個負(fù)責(zé)任的攀登者。所有隊員都知道，要對自己負(fù)責(zé)、要對家人負(fù)責(zé)、要對團隊負(fù)責(zé)，還要對隊長和組織方負(fù)責(zé)。而作為隊長的責(zé)任更大，壓力也非常大，要對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負(fù)責(zé)，最重要的就是“所有人順利登頂、安全下撤”。他告訴大家，每個人在山上都有提問的權(quán)利，但是沒有決定的權(quán)利，在山上所有的決定權(quán)都在隊長，一切服從隊長，“我的判斷來自20年的登山經(jīng)驗，我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登山這件事必須要相互理解、相互鼓勵、相互支持、相互幫助，才能一起完成?！?/p>

從俯瞰視角看攀登珠峰，成為這部片子的亮點。很多人都難以想象無人機在8千米怎么起飛的？蘇拉介紹說，這些器材在極低溫下背了五六天，誰也無法保證登頂那天還能不能正常工作，但是四個高山航拍隊員做了最充足的準(zhǔn)備，所有的器材他們都是24小時用體溫保護，光是無人機的電池就備了三十多塊，每天晚上睡覺時全放進睡袋里，翻身都困難。他們背著七八十斤重的裝備，還要完成拍攝任務(wù)，每一步都更為艱難，“從小生活在雪山腳下，加上常年努力訓(xùn)練，他們才能夠把這些鏡頭穩(wěn)穩(wěn)地拍下來。”蘇拉自己有時也會感到不可思議：“在零下40度的山頂，風(fēng)那么大，竟然讓無人機飛起來了。攀登珠峰這么多鏡頭拍下來，我們就只帶了兩架無人機過去，而且兩架飛機都安全回來了，沒有炸機，真挺神奇的。”蘇拉說那幾個鏡頭只幾分鐘，但真的很艱難，“我們必須把很大很厚的戴羽絨手套脫下來操作無人機，把它飛好，飛起來時航拍隊員的手已經(jīng)凍得不行了，那種情況最容易凍傷，我接過來遙控了一會兒，他就使勁戳自己的手，恢復(fù)了，我馬上再還給他，最后他把無人機飛回來。很可惜，沒有另外一個攝像機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焙髞聿胖?，無意中，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項世界紀(jì)錄：中國首部在8470米以上最高海拔完成無人機起飛航拍的珠峰電影。

沒有夢想的話，有可能我只是個背夫

5月12日，蘇拉帶隊正式開始攀登珠峰。

經(jīng)過恐怖冰川，大家一鼓作氣攀上藍色冰壁，爬過山體巖石斷面的“黃帶”，朝著世界之巔一步步靠近。中途遭遇暴風(fēng)雪，人被吹得東倒西歪，而腳下就是懸崖。蘇拉決定找個坡度比較緩的地方，用鏟子挖出臺階，作為臨時營地，吸氧、休整。再出發(fā)時快晚上十點了，天氣依然不好，風(fēng)非常大，隊員體能消耗也非常大，每一步都在喘。

到達珠峰陽臺時，一位女隊員心跳加快，腿發(fā)軟，抓起氧氣瓶吸氧卻發(fā)現(xiàn)氧氣瓶壞了。幸好，正當(dāng)她眼現(xiàn)絕望時，一名高山向?qū)藓昧怂难鯕馄俊?/p>

沖頂時間比原計劃遲了一些，但猶豫片刻，蘇拉果斷決定，為了避開山脊臺階“大堵車”，即刻開始沖頂。

珠峰上怎么會“堵車”？蘇拉笑言，所有來珠峰的攀登者，攀登周期大都是四十多天，真正的登頂“窗口期”只有一周時間。所以，大家都會選擇那一周里天氣最好的一天登頂。加之2019年是歷年珠峰的攀登人數(shù)最多的一年，所以他預(yù)判會出現(xiàn)“大堵車”。如果時間掌握不好，陷入“大堵車”，就很可能無法順利登頂。蘇拉搶時間登頂?shù)臎Q定，也是基于相信自己的高山向?qū)в凶銐虻哪芰ΡＵ详爢T安全。

最終，經(jīng)歷了40多天險象環(huán)生的攀登，5月15日，他們成功避開珠峰“大堵車”，全員登頂。

因為預(yù)判準(zhǔn)確，提前出發(fā)，他們成為2019年全球第一支登上珠穆朗瑪峰的團隊。當(dāng)他們把五星紅旗插上山頂，所有人都非常激動，“一路上很多外國人并不看好我們，但是他們沒想到最終是我們第一個登頂?！碧K拉和隊員們一樣感到自豪。

經(jīng)歷了珠峰生死攀登，每個隊員都有不同的收獲。蘇拉想說的是：“好好活在當(dāng)下，珍惜身邊的一切。一個人一輩子可以不登山，但心中一定要有一座大山。我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生活中的珠峰隊長?！?/p>

前不久，蘇拉隨著《珠峰隊長》在各個城市點映，他注意到孩子們特別喜歡看這部電影后，也很動情地鼓勵孩子們要有夢想，“你們現(xiàn)在是攀登學(xué)習(xí)的高峰，未來還要攀登人生的高峰，有機會隊長希望還帶你們?nèi)ヅ实钦嬲母叻濉Ｃ總€人都要有夢想，沒有夢想的話，有可能我只是個背夫。即使走出了大山，我可能也沒有信心帶動更多的家鄉(xiāng)人去攀登珠峰。有夢想才有希望，有希望才能改變自己、改變?nèi)松！?/p>

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肖副球

編輯/張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