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敬

《亡明講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是一部歷史小說，作者臺靜農(nóng)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著名人物，曾與魯迅同組未名社，倡導(dǎo)新文學(xué)，其作品多受魯迅贊賞。然而，《亡明講史》卻因手稿完成于炮火連天、前途未卜的抗戰(zhàn)時期，盡管第一讀者陳獨秀亦曾抱有期許，并致書鼓勵，但終為時代所迫，惟深藏書齋，束之高閣，直至八十余載后的壬寅之春，方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首次推出簡體中文版。今捧而讀之，不由令人感嘆不已。

《亡明講史》是小說，而非史志。但這部小說的最大特色卻是，以類似魯迅“故事新編”的方式，生動演繹了歷史長河中“滿清滅明”的悲情一段，這出“亡國大戲”，登臺亮相者眾，紛繁如流星：帝王將相，佞臣反賊，販夫走卒，書生美人……滄海橫流，英雄末路，悲歡憂懼傷別離，一切，皆以豐富、翔實的史料為依據(jù)，在尊重歷史的基礎(chǔ)上，輔以合理想象，繪人物，描場景，織情節(jié)，“字里行間充溢著他對祖國和民族處于危亡之際的憂患之思和深情寄托”（陳子善語）。

“朕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赤子，不得而懷保之。坐令秦豫邱墟，江楚腥穢，罪非朕躬，誰任其責(zé)？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血流成壑，骸積成山者，皆朕之過也……”小說開端，以崇禎帝的這篇錐心刺骨的《罪亡己詔》奠定了悲愴幽凄、唯余絕望的基調(diào)——俱往矣，大明的明天，怕是朝陽難再東升了吧。

臺靜農(nóng)以小說寫歷史，視歷史如小說，自李自成攻陷北京始，戲謔嘲諷便充溢在字里行間了，李闖王的劫掠搜刮、封官鬻爵呀，亡國臣的奴顏婢膝、丑態(tài)百出呀，莫不如是。繼之清軍浩蕩漫卷，吳三桂一怒為紅顏，再繼之，南明亂中建立，福王耽溺酒色，馬、阮“當(dāng)家”理政，到終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南京降清，福王成俘……明明是天崩地坼，明明是悲情難抑，明明是激憤當(dāng)胸，作家卻是以戲謔的口吻，以強烈的對比，以“冷漠”的“旁觀”，以尖銳的譏嘲來呈現(xiàn)，直讓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朝代如喪家犬般，徒然掙扎著慢慢地陷溺于無盡的沼澤……

魯迅說：“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弊x《亡明講史》，需要靜心沉氣，透過作家橫眉相向、冷眼笑罵的文人姿態(tài)，探尋并感悟出作家描摹明清易代這一出歷史戲的背后，那潛隱的行行有所指，字字皆含情的深意與真意。正如哈佛大學(xué)東亞語言文明系暨比較文學(xué)系講座教授王德威指出的，“從文學(xué)革命到革命文學(xué)，臺靜農(nóng)何嘗不曾吶喊過、彷徨過？但到了抗戰(zhàn)前夕，新文學(xué)的范式顯然已無法表達他所感的時，或他所憂的國。在革命與啟蒙之外，他感受到更蒼莽的威脅鋪天蓋地而來。無論政治抱負上或個人情性上，他都面臨著此路不通的困境?！锻雒髦v史》那樣陰暗卻又輕佻的口吻，已經(jīng)清楚標(biāo)示他的危機感。在這方面，臺靜農(nóng)對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魯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當(dāng)一切都成為歷史，作者那一代知識分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情懷卻躍然紙上。